2016年1月3日

01.03 陌生的窗口


当手机再度响起的时候,时针正好指向凌晨两点钟。外头的空气稀疏而寒冷,我打开了房内唯一的窗户发呆。
来不及接的电话,和错过了的陌生人的对话。我用心里的吊秤衡量了一下,其中的重量却还不至于让我现在就想给予回复。
在这没有人与自己对话的时间里,我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和香烟盒里最后的一根烟。看着烟头上被我点燃的火光,我的思绪变随着它烟火袅袅地惨绕着飘向窗外。稀薄的空气很快地就把白色的烟给化开,将它们融合到更稀薄的空气中。
这让我不禁联想起了自己目前的所在。在长途的旅行后,走遍了各个国家的我,还在调整与排遣着身上残留的异国思维与时差。但让自己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不论是时间或空间的移动与转换,我能存在的空间与感觉永远都不会超越这躯体。
于是我想,与他人联系或是任何交往,是否各自还是会被囚禁在自身的躯壳里无法动弹呢?但是,如此了当而残酷的理论,是否就能那么简单地成立呢?
往往越简单的理论,都总是漏洞百出,而且其中总藏满了怠惰囤积的各种诟病。
或许,往这窗口对面熄灯后的一家看去,就足以推翻这一切的偏激了。破烂的公寓,外头是剥落的油漆与满是污垢的墙。睡在屋子里头的小孩,却能紧紧地倚靠在父母的身旁睡着。我抽着烟,让他们充满我的肺部。发现到那双手紧抓的,其实是成人后也会用尽一生不断追寻的事物。
刚刚手上的烟蒂,敌不过时间流逝带来的挫败,在烟灰缸上喘出最后一丝气息后慢慢熄灭。
这时,手机再度响起。
荧幕上显示的,是刚刚那一个不认识的号码。我想烟也抽完了,这时正好可以找个人来说说话。于是,“哔”的一声,我按下了接听的绿色按钮。
“嘿,你好。我经常在窗口都可以瞧见你呢。”耳边传来的,是把细致得像是个从小小的玻璃人偶嘴里发出的声音。
“我可看不见你。你可以说说你在我这里看去哪一个方向吗?”我掩饰着心理的好奇,假装平静地回答道。
“那一个方向都不重要不是嘛?只要我们现在至少能透过声音,确定对方是真实存在的话。我想,这或许并不是个真正重要的问题呢。”
这句话听起来,视乎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还是忍不住将眼睛往窗子外头的公寓一间间地望去。想确认是否能找到这把声音的主人,是否真的就像我想象中的细致而文雅。但放眼望去,即使只是对面的公寓,都有数不清的室内灯还在亮着,于是我便很快地变放弃寻找了。
“是啊,你说得没错。但就我而言,若瞧不见任何人的话,我们的声音就无法形成在接下来的对话中支撑下头的支点。比如是你刚刚说的,我们彼此的存在之类的话,我听起来还比起外头的空气更稀薄啊。”当说完了这句话,话筒就立刻传来了一声短促而愉悦的笑声。
“是吗?我们其实不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才能真正与其它人真正地联系起来吗?”
“真正的联系?”我好奇地提高了声调回答。
“对。”这一句有力回答,在瞬间响彻了我的脑袋。
“以你而言,什么才叫真正的联系呢?”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我总认为所有的事物若定义了就像是为它们判了刑期一样。”
“那既是说,你宁可永远选择徘徊,也不做任何选择...?人生中若是如此,该有多好啊。”听了我的回答后,电话另一头的她沉默了片刻。
“这样听来,或许带点逃避的意味。但是,我想这就像我们现在的情况一样。我们彼此对对方都没有从外表与行为形成任何既定印象,或身份地位以至钱财多寡照成的想法与偏见的上下关系。这种暧昧而模糊的关系,不才是真正的将两个人牵系在一起最好的办法吗。”
“你想说的,是因为我们总不知觉地采取看得见的看法来制裁他人,所以每个人都无法真正与他人联系吗?”我想她的想法对我来说是有点偏激的,所以总得找个说法回问他。
“是的。就像如果我告诉你,我现在的位置位于你窗外看去的最右边第一间,和你最左边的第一间,难道你不会因为这两间房屋的外表而对我下判断吗?”她的回答正中了我的核心。是的。我想不论怎么逃避,每个人都还是会以外在做为支撑我们接下来任何意见的核心想法。
“经过了表面的审核,你就会用你过去的经验来构筑一个虚拟的我,而真正的我则得被遗弃在现实中不断地和虚拟的那个我对抗。”她继续说道,而我我沉默了下来。
“我想,你刚刚的这句话让我认清了自己的伪善。”我回答道。
我试图在脑海中将声音形成的她的印象削去。但一切都已经徒劳无功。我发现一个人可以在不需几秒的时间内就虚构出一个对方虚拟的形象。是的,这个形象是否与真实的对方有所关联,创造者无从悉知,但只能言听计从。
“我想,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得面对的现实。我们都只有一个小窗口,在里头抽根烟透透气,再偶尔往对面人家的窗口望去。因为身影总是模糊,也因此才会有更多的幻想。”我试着对她婉转地陈述我的意见后,右手不自觉地往坐上的空烟盒伸去。脑袋里清楚了解刚刚抽的是最后一根烟,却还是得打开确认里头残留的空白后才甘心。
“你说得也对。这些理论在岁月的冲刷后,会变成河流下掩盖的坚固石块,形成我们自身真正的信仰。”她思考了不久后,笃定地说道。
“所以你是说,拥有了独立信仰的个体就将得承受一辈子的孤独,被囚禁在框架中永远飞不出窗外吗?”她从听筒里传来了第二次愉悦的笑声。
“我想,即使飞得出去,也没有任何地方能到达吧。”她的语气中带着点自嘲与绝望的欢快。
“是啊,有谁承受得了一辈子都得在外头寻觅呢?”我想起之前经历的漫长旅程后,语带疲倦地回答道。
“所以也就是说我们都无法真正飞翔,才需要幻想来达成吗?”
“是啊,别忘了你说了自己是不会对事物下任何判断的。无论真理是否存在,我想你只需记得,你窗口内的灯在被熄灭了以后,就只能物理上地被打开。”说完后,我看着窗口对面传来了婴儿的哭声,其中一个家庭将屋内的灯打开。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将手上的婴儿抱起,抱在双手摇晃着脸上带着温暖的微笑。
话筒里是一阵长远的沉默,我祈祷着我们都能在这个深不见底的对话中找到一扇已经敞开的窗口。
“那在我灯火明亮的时候,我还想和你多聊几次可以吗?”突然间,我听见她的声音从深深的黑暗中透露着微微的火光。
“非常乐意。”说完后不久,我按下切断这位陌生来电的红色按钮。
这时,我感觉到空气中不再那么地稀疏寒冷。
接着,我仍然坐在一个人的窗边,看着漆黑夜里一颗颗星星在明灭着,再看着城里的灯火在闪烁着。忍俊不住地,我又把手伸向了打火机与烟盒。
这次,我并没打开烟盒,而是将它们都丢进了身旁的垃圾桶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