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31日

23.04 苹果

半夜两点的高速公路上,一辆深蓝色的丰田,顶着车顶上橘黄色暗淡的车灯,正飞快地行驶在街头的灯火和黑色的天空下。小女孩看着街灯一个个快速穿梭在车窗外头,计程车的司机则在车里不断地大声对她说话。女孩的眼神里充满了惶恐,紧紧地抓住手上的泰迪熊,手心里头的汗把泰迪熊的毛发弄湿了一片。她得强忍着快要溢出的泪水,不可以发出声音,以免司机对着自己用听不懂的语言乱吼叫。看着他的左手不断紧握放松的拳头,她感觉自己现在连一丝反抗的意思都被他一一碾碎了开来。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黑,黑得像是一直穿梭在隧道里头。一条永远不会到达另一个出口的隧道,车外微微的灯光,一闪闪地加深着小女孩心中的恐惧。

我放下了手上的小说,拿起书桌上放着的书签夹进书里头。书签因为是在大学的图书馆里头拿的手制书签,怪异的图样和歪歪斜斜的边线,和鲜艳得不自然的彩色缎带都透露浓烈的环保气息。我把书合上,放在了枕头边,打算明天一早醒来就继续阅读。在床上翻转难眠的我,脑里一直想象着小女孩在车里的情景,没有出口的深邃隧道,还有在车里头比往常更缓慢流动的时间。这时,窗口外面传来了车子的引擎声,睡床就靠在窗边的我,把视线往窗外抛去。隔着一道红砖块的围墙,隐约看见了隔壁的妇人正打开的屋内的大门,让从车上下来的先生能够进去。我看见他手上牵着一个小女孩和玩偶,但因为庭院的杂草和围墙让我在还没看清楚一切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门给关了起来了。屋内没有任何的灯光,窗帘都被紧紧拉上。我不以为然地也把屋里的窗帘拉上,以免隔天早晨的阳光干扰我的睡眠。

大学的暑假,让我每天都把整个上午的时间用来赖在床上。我拿起了昨晚开始阅读的小说,把书签放了在床旁边的书桌角上。小女孩被司机拍了脸颊,睁开眼睛但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被他硬拉进屋子里。她只看到一个阿姨看起来大概三十多岁,外表温柔高雅,在门口为司机打开大门让他们进屋子里。屋子里一片黑暗,就连一盏灯都没有点着。司机把他带到屋子后方,撬开地板上通往地下室的木门,然后把小女孩推进去里头,再把木门盖了起来。小女孩惊吓得在地下室里大声哭泣叫喊,把手上的泰迪熊往最靠近胸口的地方紧紧抱着。可是地下室的木门却把她的声音完全封锁在里头。司机和太太回到了客厅,开始准备联系对方的家属。这并不是司机第一次带小孩回家,由于经常载各种客人回家,他养成了把乘客的地址,家庭成员,外出的时间带等,都记录在自己衬衫口袋里的笔记本。

第一次把小孩载回家的那一次,是他将客人载到了购物中心下车了以后,把车子开在后门的停车场。然后通过刚刚和客人的对谈,掌握了他们接下来去购物的地方后,再乔装尾随在他们后头。那一天是假期期间,商场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还有吵闹的叫卖声,很适合跟踪带着几个小孩一起出门的夫妇。他趁着爸爸在上洗手间,而妈妈在为刚出生的婴儿换纸尿片的时候,把一个人从洗手间走了出来的小孩用手上沾满了安眠药的棉布捂住他的嘴巴。再把他背在自己的背上,然后赶快地混入人群后往后门走,让他平躺在车后座然后开往其他购物中心的停车场。知道小孩醒来了以后,再告诉他父母已经回家了,并已经吩咐了自己载你去家里头代替他们照顾你几天。这个小孩最后回到了父母的身边,而司机得到了一笔赎金和透过太太向警方提供消息的酬劳。此后,初尝甜头的两夫妇开始一起共谋计划绑票孩童,并借由向警方透露假消息来抹灭线索。

最近的天气特别炎热,窗口外远远的高速公路上的景色,都被一股股上升的热气熏得在左右扭曲地摆动。我透过隔壁屋敞开的窗口看见一个穿着高雅,大约三十多岁的妇人在打着电话。她的神情异常地慌张,脸上的肌肉异常激动地运动着,手上不断拿着原子笔在电话机旁的便条纸上一直画。盖下了电话后,我看着她不断地在屋内不安地走动,然后往屋子后方走去。当她再走回来的时候,她的神情淡定了许多。之后她又立刻播打了一次,写了一些字在便条纸上再挂上了电话。坐在窗边的她,肩膀看起来还是很紧绷。她伸出右手把放在桌上的一杯水,一口气喝光。我继续回到阅读中的小说,小女孩因为地下室天气过于炎热,开始出现脱水的现象。外头的热气被吸入的水泥地板,一股一股地如热浪般飘到了地下室里头。小女孩开始意识出现模糊,呼吸急促,双脚也开始无法支撑她小小的身体。她整个人倒在地板上,地上的尘埃一口气被扬了起来,让小女孩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当司机回来的时候,夫人已经担心得开着大门,站在门口等待他的回来。“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蠢事?!”司机忍不住地怒吼。太太也不甘示弱地回道,“我怎么会知道呢?你不能怪我,是谁把她丢在地下室的,是谁说很快就能等到赎金的?”。司机开始降低了自己的音量说,“别人不愿意行动我也没办法啊!可是最少你也得确认她的死活,怎么能够让别人认为我们现在是撕票了呢!天哪,真的都被你害惨了。”“可是上次不也是那样吗,我怎么知道她会就这样死了呢。上次让那个男孩在地下室里头几天都没事的,好好的不是吗?况且我可没住过地下室,也不是我的主意,你现在怪我也没用啊。”司机拉长了一张泛白的脸,拉着太太往屋子后头走去。他们两个人合力打开了地下室,夫人负责把手架着掀开的木门,然后司机沿着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一格格往黑暗的底下走去。

翻开小说的下一页,一片空白,再接着几页的空白,突然故事就跳到了最后一页。写着故事结局的最后几个字。“透过外头窗口照进来的阳光,我呆呆地望着那鲜艳的色彩”。我叹了一口气,把书往桌上一扔,扫兴地把自己再钻进被窝里继续睡了过去。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了车子的引擎声和车门被用力甩上的砰的一声。我往窗口看去,看见隔壁的先生和夫人正冲忙地走进屋子里,屋子里并没有灯光,但却传来了两人大声吵闹的声音。不过反正我想也只是一般夫妇的小争执,过了一阵子就会安静下来,就不理会地离开房间到楼下煮宵夜吃。

大概过了一个月,外头的植物都盛开深绿色的叶子,树干向着猛烈照射的阳光贪婪地不断伸长的时候。从附近的书局买了几本小说和文具回来经过隔壁屋子的时候,我看见一辆深蓝色的丰田牌计程车停在门口。我似乎想起了什么似地,望了一望。这时,屋子里头的大门被打开,那位曾经在窗口看过的妇人站在那里和我打了声招呼。“嗨,你就是住在隔壁的大学生对吗?”“你好。嗯,我只是碰巧经过这里”。突然她中断了我们的对话,然后想了一想后说道,“你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说完她就往屋子里头的方向走去。她说老公是计程车司机,今天下午有点不舒服,所以只好回来家里休息。

没多久,她就从屋子里拿出一袋装满了苹果的黄色纸制的袋子交给了我。“这些都给你吃吧。我们家太多了两个人吃不完。你还是学生,别客气,拿去吃吧”两个人,那当天晚上带回来的小女孩呢?我心里突然起了疑问,但被她接下来的话给阻挡了我接下来的疑问。“这些苹果很红,而且真的很甜,如果吃不完的话就分给其它同学”。她这时候的热情,就像死缠烂打不罢休的上门推销员,拒绝的话只会让她觉得更有挑战性。于是我就说了声谢谢,用浅浅的微笑回了她一脸灿烂的笑容,把手上的一袋红苹果,书,和文具都搬回家里。当天晚上,我拿了几颗苹果切开,准备把剩下的改天拿给大学的同学。光线照射在苹果的表皮,我凝望着妇人说的,那几乎接近异常的红色。

毕业后,我搬离了屋子,回到了距离2个小时车程的老家。在家里等待就职的我,无聊地瘫在地板,望着外头夏天炎热的天气,袅袅上升的水蒸气,耳朵里传来母亲在看着电视的声音。我听见播报员充满紧迫感的声音,报道着自己以前曾经住过的住所,只是门牌差了一号。我起身和妈妈一起看着电视的画面,播报员干净利落却有点事不关己的声音说道。“警方透过警犬于该屋子后院树下寻获一年多以前失踪已久的女童尸体,但曾经在屋内居住的夫妇已搬离此处。小女孩被发现的时候,手上的玩偶还被紧紧抱在胸口。警方正准备展开大规模的搜查,并且...”电视的画面播着新闻特派员拿着麦克风,手朝着疑似小女孩被埋葬的地方紧张地解说着。然后,镜头再往后院的树上拍摄。树上结着一颗颗鲜艳得不自然的红色苹果,让我想起了过去读过的一篇小说的结尾。

透过外头窗口照进来的阳光,我呆呆地望着那鲜艳的色彩。

21.04 蚂蚁 

站在白色糖浆一层层浓厚地滚在表皮的甜甜圈上,我用着嘴上两把最尖利的牙把脚下的糖浆大口大口地送进嘴里。沾满了嘴里和手脚的,浓浓地让人神经几近恍惚的甜糖浆的味道,让我忘了跟随着同伴们留下的味道前进。虽然无法清楚看到大家说的各种色彩?视力非常差劲的我并没有看过,所以不知道颜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糖浆是白色的,也是通过拥有无数双眼睛的苍蝇叔叔刚刚飞过时告诉我的。当大伙一起出门的时候,我们都是透过头上的触觉来分辨前一个人脚上留下的味道,一步步跟着往前进。我们总需要领队,所以如果一个人出门的话,简直就像是在自杀。而选择自杀的人,通常也都会选择一个人出门。

但现在身处的情况并不同,我并没有自杀的打算,也没有不跟随前面的人留下的浓浓脚味前进。但只是突然间被浓郁的甜味刺入鼻子的味蕾,而且刚好今天我只是被安排在整支队伍里的最后一个,由我来透过头上敏感的触角,通过感光和嗅觉,负责通知前面的人后方潜伏的危险。但不知不觉地,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甜腻的甜甜圈上头。我开始忍不住破口大骂站在自己前面的队员,怪他肯定是昨天偷偷地洗了脚,只为了让大家在没注意的时候把我甩开,回去报告他们说我殉职了以后再顺理成章地坐上我的位置。原因肯定因为我每次被分配的餐点时比他多一颗黑砂糖,但他也不想想我每次是冒着多大的肥胖和糖尿病的危机感进食的。但也不能怪他,我从来就没打算说出事实,也不期盼了解。

无论如何,先把手上的糖浆都舔干再说。但想想,我这强壮的手臂,怎么可能敌不过任何外来的敌人呢?这手上的绒毛,尖而挺,而且还能感觉到它们还全部都往同一个方向长,肯定在别人一眼看来就有浓浓的雄性的坚强和魅力。腹部一节一节的肌肉和他们说的完美的人鱼线,都曾经让摸过的队员们一个个神魂颠倒,鬼哭神嚎。所有人无一不为我壮硕的体态感到赞叹,甚至连我们屋里女皇都因为摸了以后把我通过属下召见了几次。那所有想要和我对抗的对手,又怎么可能不甘拜下风呢?我大声地笑了起来,但周围视乎还是没有动静,所以我又把舔干净的两只前脚,用力地深深地插入糖浆里头,然后放入口里让它们慢慢地融化,再直冲入脑袋。让全身上下的肌肉,和身体每一根的绒毛都竖立了起来。这股甜味所产生的脑内麻痹,让我无法抵抗地舒服地把身体也摊开,躺在上头把身体的每一寸隙缝都沾满了它。

当自己还沉浸在一片童话世界里,当着勇敢的王子的时候,我的触角突然无法接收到任何的光芒,整个甜甜圈开始了天崩地裂般的震动。我开始闻到一阵阵浓厚的唾液和糖浆结合和味道,还有轰轰隆隆的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就在自己身边。一下子脑袋从甜腻的快感中清醒,我拔起双脚开始往甜甜圈的边缘一溜烟地跑去,然后往其中一个洞口钻了进去。这叫埋伏,也是先观察敌人并展开突击的一种办法。我把裹在身上的糖浆用力地往身边涂抹,然后触角探出洞口接收敌人的讯息。我让自己陷入一种久违的迎战状态中,用力竖起身上每一根细毛和每一寸肌肉。

突然敌人对我展开突击,来个高空降落,让强风把我的触角都吹弯了。重重地啪的一声,把我的脑袋瓜很狠地撞向洞口的墙。但幸好这个洞口非常柔软有弹性,我立刻抬起头来勇敢地走出外头,结果外头却什么也没有。我兴奋地高喊,怕了吧!我完美的肌肉,有力的手臂,尖锐的利齿让你都不敢对我动手吧!我得赶快找回前队友的脚味,回家告诉他们我把强大的敌人给吓跑了,并且他们还不敢动我一根汗毛。我的自信在瞬间达到了顶峰,准备要去报告女皇让他找人再把我召见多几次才行。

我慢慢地大步走了出一个仿佛大圆筒的容器,然后开始挺直我的触角,让他随外头的风吹以捕捉队友的脚味。找不到。我开始慌张地往四处尝试张开我硬挺的触角。不,真的找不到!我感觉此刻,自己就仿佛身处在一片瞭望无极的沙漠中央,一个人被冷冷的风吹着,吹得我鼻子感觉一阵酸楚。这是第一次,那么怀念前面那位队友的脚发出的浓烈味道,还有他们一个个整齐不乱的脚步声。

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18.04 航海

清晨到来的时候,一束束的阳光透过黄色的布帘,把房间里的黑暗分隔了开来。我睁开了双眼,却让感觉继续随着光线中漂浮的尘埃一起浮浮沉沉。盖在身上的被子,有外头新长的树梢和嫩绿的叶子印下的黑色影子在舞动,就像是仍在哀伤地为昨天的我而哭泣。间接地让我感觉到在那棺木里头的呼吸。那一吸一吐的节奏,间隔,温度,全都开始覆盖在这片清晨中。

我凝望过去那些年少时无谓的哀愁和感伤,在空中不断地用力鼓舞后筋疲力尽地一个个落下;我听着那些从前看似永恒的观念和信念在一声声的鸟鸣间出现后又消失。然后,我开始思考着所有现在仍被框架在固定概念与自身言语限制的感觉。框架外头是哥伦布还没开始找寻的大陆,遥望无际的大海。我记得自己曾经一个人选择航行在那海上,手上没有指南针,但我却得独自学会如何掌舵。

我在航行中遇见了很久以前自认纯真的自己,他说“靠着你的感觉,带你去你想到的地方。听着你心里的声音,它会带你去你该到达的目的地”。我选择不听他的,因为他脸上的惆怅和悲伤说着,这些话并无法让我随意切换航行的方向。所以我经过了他,微笑地和他挥了挥手,他却生气地认为我不可理喻,傲慢而清高。然后过了漫漫的长夜,当阳光再次升起的时候,我遇见了稍微长大了的自己,他说“加油!只要努力就能解决一切难题,只要有一颗相信的心”。但这次我却又选择不听从建议,因为他的语气间透露的疲惫,早已经让他的鼓励听起来异常地讽刺。我礼貌地对他点了点头拒绝他的建议,他却皱了一张脸说出了仿佛受了委屈的再见。

接着,我还是得自己面对这漫长而寒冷的夜晚。海上的风浪变得越来越大,我的这艘船也慢慢地增加了摇晃的次数和幅度。再过了一个夜晚后的早晨,在船的对面,我遇见了另一个从前的自己。他没有选择靠近我的船,但只是对着我看似害羞地远远地挥着手,不知所措地同时看着散落在船板上一整地想说的话。然后,默默地将手指指向自己的前方。但当他看见我仍然带着疑问的眼神望着他的时候,他选择带着接近寂寞的礼貌性的微笑,慢慢远去。当天晚上我尝试看着黑夜上镶钻着的星星去找寻他当时想说的话,换来的却还是一阵沉默。

终于,在又另一个清晨到临,海上的波浪也开始变得沉稳的时候,我拉开外头的窗,把头伸出窗外。我才发现自己仍然无法看见任何的岛屿,而且这漫长的航行仿佛一直在进行却又一直停留在原地。我唯一掌握的船舵和方向,在那一瞬间都失去了所有的意义。但唯一能确认的是,外头海水的深蓝,天空的蔚蓝,水波的荡漾,海鸟不时的长鸣,还有日夜的交替,季节的寒暖。

在接下来的航行中,我开始失去了固有的语言,也失去了对所有自我创造的固定概念的彻底信任,慢慢地就连怀疑也开始变得清澈。终于夜晚又再次地覆盖在上头,让海水也变得晦暗无光。现在的我还在回忆着这段航海的旅程,陪着海水不晕不眩地浮浮沉沉。我扬起身子,望了望窗外。有空气感觉轻盈的春天和绿叶,变得刺眼的阳光,还有下方随着海水波动的旋律。我看不见了框架,却仍感觉到无时无刻的流动。我开始设想,自己一直存在着的地方,或许就是无法掌舵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