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3日

01.03 陌生的窗口


当手机再度响起的时候,时针正好指向凌晨两点钟。外头的空气稀疏而寒冷,我打开了房内唯一的窗户发呆。
来不及接的电话,和错过了的陌生人的对话。我用心里的吊秤衡量了一下,其中的重量却还不至于让我现在就想给予回复。
在这没有人与自己对话的时间里,我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和香烟盒里最后的一根烟。看着烟头上被我点燃的火光,我的思绪变随着它烟火袅袅地惨绕着飘向窗外。稀薄的空气很快地就把白色的烟给化开,将它们融合到更稀薄的空气中。
这让我不禁联想起了自己目前的所在。在长途的旅行后,走遍了各个国家的我,还在调整与排遣着身上残留的异国思维与时差。但让自己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不论是时间或空间的移动与转换,我能存在的空间与感觉永远都不会超越这躯体。
于是我想,与他人联系或是任何交往,是否各自还是会被囚禁在自身的躯壳里无法动弹呢?但是,如此了当而残酷的理论,是否就能那么简单地成立呢?
往往越简单的理论,都总是漏洞百出,而且其中总藏满了怠惰囤积的各种诟病。
或许,往这窗口对面熄灯后的一家看去,就足以推翻这一切的偏激了。破烂的公寓,外头是剥落的油漆与满是污垢的墙。睡在屋子里头的小孩,却能紧紧地倚靠在父母的身旁睡着。我抽着烟,让他们充满我的肺部。发现到那双手紧抓的,其实是成人后也会用尽一生不断追寻的事物。
刚刚手上的烟蒂,敌不过时间流逝带来的挫败,在烟灰缸上喘出最后一丝气息后慢慢熄灭。
这时,手机再度响起。
荧幕上显示的,是刚刚那一个不认识的号码。我想烟也抽完了,这时正好可以找个人来说说话。于是,“哔”的一声,我按下了接听的绿色按钮。
“嘿,你好。我经常在窗口都可以瞧见你呢。”耳边传来的,是把细致得像是个从小小的玻璃人偶嘴里发出的声音。
“我可看不见你。你可以说说你在我这里看去哪一个方向吗?”我掩饰着心理的好奇,假装平静地回答道。
“那一个方向都不重要不是嘛?只要我们现在至少能透过声音,确定对方是真实存在的话。我想,这或许并不是个真正重要的问题呢。”
这句话听起来,视乎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还是忍不住将眼睛往窗子外头的公寓一间间地望去。想确认是否能找到这把声音的主人,是否真的就像我想象中的细致而文雅。但放眼望去,即使只是对面的公寓,都有数不清的室内灯还在亮着,于是我便很快地变放弃寻找了。
“是啊,你说得没错。但就我而言,若瞧不见任何人的话,我们的声音就无法形成在接下来的对话中支撑下头的支点。比如是你刚刚说的,我们彼此的存在之类的话,我听起来还比起外头的空气更稀薄啊。”当说完了这句话,话筒就立刻传来了一声短促而愉悦的笑声。
“是吗?我们其实不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才能真正与其它人真正地联系起来吗?”
“真正的联系?”我好奇地提高了声调回答。
“对。”这一句有力回答,在瞬间响彻了我的脑袋。
“以你而言,什么才叫真正的联系呢?”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我总认为所有的事物若定义了就像是为它们判了刑期一样。”
“那既是说,你宁可永远选择徘徊,也不做任何选择...?人生中若是如此,该有多好啊。”听了我的回答后,电话另一头的她沉默了片刻。
“这样听来,或许带点逃避的意味。但是,我想这就像我们现在的情况一样。我们彼此对对方都没有从外表与行为形成任何既定印象,或身份地位以至钱财多寡照成的想法与偏见的上下关系。这种暧昧而模糊的关系,不才是真正的将两个人牵系在一起最好的办法吗。”
“你想说的,是因为我们总不知觉地采取看得见的看法来制裁他人,所以每个人都无法真正与他人联系吗?”我想她的想法对我来说是有点偏激的,所以总得找个说法回问他。
“是的。就像如果我告诉你,我现在的位置位于你窗外看去的最右边第一间,和你最左边的第一间,难道你不会因为这两间房屋的外表而对我下判断吗?”她的回答正中了我的核心。是的。我想不论怎么逃避,每个人都还是会以外在做为支撑我们接下来任何意见的核心想法。
“经过了表面的审核,你就会用你过去的经验来构筑一个虚拟的我,而真正的我则得被遗弃在现实中不断地和虚拟的那个我对抗。”她继续说道,而我我沉默了下来。
“我想,你刚刚的这句话让我认清了自己的伪善。”我回答道。
我试图在脑海中将声音形成的她的印象削去。但一切都已经徒劳无功。我发现一个人可以在不需几秒的时间内就虚构出一个对方虚拟的形象。是的,这个形象是否与真实的对方有所关联,创造者无从悉知,但只能言听计从。
“我想,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得面对的现实。我们都只有一个小窗口,在里头抽根烟透透气,再偶尔往对面人家的窗口望去。因为身影总是模糊,也因此才会有更多的幻想。”我试着对她婉转地陈述我的意见后,右手不自觉地往坐上的空烟盒伸去。脑袋里清楚了解刚刚抽的是最后一根烟,却还是得打开确认里头残留的空白后才甘心。
“你说得也对。这些理论在岁月的冲刷后,会变成河流下掩盖的坚固石块,形成我们自身真正的信仰。”她思考了不久后,笃定地说道。
“所以你是说,拥有了独立信仰的个体就将得承受一辈子的孤独,被囚禁在框架中永远飞不出窗外吗?”她从听筒里传来了第二次愉悦的笑声。
“我想,即使飞得出去,也没有任何地方能到达吧。”她的语气中带着点自嘲与绝望的欢快。
“是啊,有谁承受得了一辈子都得在外头寻觅呢?”我想起之前经历的漫长旅程后,语带疲倦地回答道。
“所以也就是说我们都无法真正飞翔,才需要幻想来达成吗?”
“是啊,别忘了你说了自己是不会对事物下任何判断的。无论真理是否存在,我想你只需记得,你窗口内的灯在被熄灭了以后,就只能物理上地被打开。”说完后,我看着窗口对面传来了婴儿的哭声,其中一个家庭将屋内的灯打开。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将手上的婴儿抱起,抱在双手摇晃着脸上带着温暖的微笑。
话筒里是一阵长远的沉默,我祈祷着我们都能在这个深不见底的对话中找到一扇已经敞开的窗口。
“那在我灯火明亮的时候,我还想和你多聊几次可以吗?”突然间,我听见她的声音从深深的黑暗中透露着微微的火光。
“非常乐意。”说完后不久,我按下切断这位陌生来电的红色按钮。
这时,我感觉到空气中不再那么地稀疏寒冷。
接着,我仍然坐在一个人的窗边,看着漆黑夜里一颗颗星星在明灭着,再看着城里的灯火在闪烁着。忍俊不住地,我又把手伸向了打火机与烟盒。
这次,我并没打开烟盒,而是将它们都丢进了身旁的垃圾桶里。

12.26 不标示的位置


 我拿着手上泛黄的地图,用手指确认所在的位置,却发现途中笔直的路分岔了开来。这时,刚好前面有个年纪挺大的路人走了过来,于是我试着问他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他翻了又找我手上的地图后说,“这图并没有记载着这城市的任何一条路”。我抓了抓脑袋,掩饰不了困惑的神情。他看了我一眼,语气中就像在告诉我这是一个大家都懂的常识般说道,“在哪里都一样,眼前哪一条路都行,就别走回你来到这里的路就行了”。我想了想就与他屈身道了别,一边记住这句听似非常有道理的话,就往着和他相反的道路前进。我身上的行李并不多,除了一些干粮,食水,和几本书之外,基本上就只有换洗的衣服罢了。在启程前准备带来的杂物,结果全都被放置在屋内。我想一个人其实也不需要那么多东西带在身边,而且毕竟能背在一个人身上的重量有限。
 沿着脚下的泥沙路不断地往前走,曾几何时我已经走在铺满砖块的道路上。原本狭隘凹凸不平的路径,突然变得宽敞而平稳。抬头看着头上闪烁的灯火,才发现自己来到了喧闹繁华的城市。在这里满是璀璨的人造灯光,不顾一切似地照耀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好多人碰撞到彼此,却还是不削一顾地往自己该前往的方向走去,仿佛大家都朝着对各自来说最重要的地方前进。而站在路口的我,却因为不了解他们操弄的语言,而永远无法知道答案。
 天色渐渐变化,街上的灯火看起来也越来越艳丽。在音乐不断大声轰炸的街道上,我试着不断走向前找寻今晚的住宿。走了不久,我便看见一间外观像个陈旧的中华饭店般的旅馆。我掏出口袋里准备好,刚刚换好的银两打算在这间破烂的廉价旅馆逗留一夜。旅馆外头挂着的木头雕刻的招牌,上头的油漆已经剥落得看不清楚任何字了。走进旅馆,门后右方就是个木制的柜台,陈旧的柜台坐着一个老妇人等待着好久才会到来的客人。虽然她开的价钱比我估计的昂贵许多,但因为外头日落的夕阳就像在催促着我般将四周用夜色笼罩了起来,于是我决定掏出更多口袋里的钱交给老妇人并和她要了房间的钥匙。很快地,当我找到自己的房间将窄小的窗户打开的时候,就只能看到霓虹灯在黑暗中快速飞舞的景色。
 敞开着窗户,我试着寻找开灯的按钮,却怎么都找不着。房间里的黑暗比起外头,更像是动弹不得的物体般,让你无法感受其它除了浓稠的空虚之外的任何感受。我放弃再去寻找打开灯光的按键,或下去和老妇人谈判我付了那么贵的住宿费后却无法在黑暗中享有的自由。我摸黑地抓住棉被,确认了床的位置后赶紧盖上了棉被。空气中除了棉被散发出的霉味之外,床脚传来的咯吱声都被外头的音乐一口口吞噬。在辗转难眠间,我仿佛听到了外头众人兴奋的呼叫声,却因为在梦中而无暇理会。
 隔天一大清早,我带着昨夜被轰炸后回不过神的脑袋,昏昏欲睡地走到了大街上。我坐在街边点了一杯咖啡看着街道上的人来人往。大家都在不断快速地张口闭口,嘴里发出好多我无法分辨的音素。这些声素都在抵达我的思考的回路前,因为无法辨识而消失无踪。我听着这些奇妙的声音,像是毫无节奏的音乐般飘散在空气中,消失在人潮拥挤的巷子里。喝了手上香甜浓郁的咖啡,我走到了眼前一间看似旅社的门口。推开木门后,我向里头的工作人员拿了放在架子上的地图后道了谢,确认自己的地理位置。我这才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就在这繁华城市的中间。但地图上城市的边缘,不是一片模糊,就是一大片的空白。
 我感到非常地好奇,因为走着走着才发觉,虽然没有打招呼,但刚刚碰面的人,不久又几乎从后头走了过来。为了证实我的观察是正确的,我试着停留在目前城市中心的交叉口的位置。一开始,我观察其中一个戴着蓝色头巾刚从我右边走过的女人。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我便看到她从我的身后走过。另一个带着草帽的阿伯也一样,虽然时间比较长,但是他也是在不断地从我的身边走过后,也再次从我的身后走来。于是,我尝试跟在他们身后行走,却发现怎么也无法一直跟着他们走下去。途中要不是有人把我挡开,要不就是对方突然改变了路线消失无踪。我发觉这个城市的所有人,虽然行走的方向看似不同,但其实都在某个地点上不断地来回走动。
 有鉴于此,我决定多留一个夜晚观察城市里人们的生活。当天晚上我找了个稍微好点的旅馆住了下来。房间里的灯光今晚点着了,我看着围绕着灯丝飞舞的虫子,想着路上的人们,想着想着便闭上眼睛睡着了。在半夜,我又听见了远处传来人们兴奋的嬉闹声,我打开窗口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在夜空中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灯饰。灯火点缀成的是座壮丽的宫殿,带着点阿拉伯风味的圆顶建筑,和欧洲的精致雄伟的雕刻。看了一眼后,我拉上了窗就沉睡了过去。
  到了隔天下午外头艳阳高照的时刻,我才来到了下一条街道,却发现这条街上空荡荡地,一个人影都找不着。许多建筑物都很破烂陈旧,似乎大家都往昨晚房内窗口对面的位置迁移了好久。我看了看手上的地图,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地图上标示的位置了。这时,我想起了问路后路人的那句回答,于是丢弃了手上这座城市的地图,往着与自己来的路径相反的方向继续前进。我想现在除了那句话以外,我几乎再也无法听懂接下来其他人说的话了。
 沿路上,各种颜色盛开的花朵,开始随着我前进的脚步集聚到路旁。空气中传来了淡淡清甜的花香。各种颜色鲜艳的花海,不留空隙地围绕着不远处的小村庄。我就像来到了一个童话里头平和而欢乐的小农村。村子里的人们一个个看似无忧无虑地,笑容可掬。他们手里都捧着一束束刚采集好的鲜花,准备放在满是花朵和花瓣飘落的小货车上。我在路上不断地回应村民的微笑,他们则不掩饰心里对我产生好奇,一直看着我异地的服装和面孔。他们打从心理的好奇神情,让我也感觉到新奇,且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为外来者与当地居民的差异。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们处理着手上各种花草,色彩繁复而缤纷地一切都看似非常有趣。河里的水都被染成了各种颜色,而且在上头还有好多花瓣在飘浮着。当他们带领我到房间时,还一路上不断地哼着让人愉悦的歌曲。让我感觉一切的烦恼和压在心里的沉重铅块,都被他们慢慢地搬移开来。我也开始哼唱起了他们的歌曲,但是却不断地被他们矫正旋律,而我也开始符合着他们改变了自己哼着的调子。这些歌曲都无比轻快,就像提醒着只要哼着的人活着就行了。
 当我来到他们让我留宿的房间,我感到心情非常地畅快。看着满天灿烂的星光和屋内四处洒落的花瓣,全部都让我心里感到无比地满足。虽然这里并不是我熟悉的环境,但我却被这开朗无忧虑的氛围感染。此刻感觉到每一次的呼吸,仿佛都比过去有了更深层的意义,眼前每一个景色都沾满了鲜艳的色彩。夜晚来临了,空气中仍飘散着花瓣清甜的香味。这一瞬间,我告诉着自己,若时间能够用这双手停止向前的话,我或许会有勇气去尝试。
 隔天一大早,当我醒来准备好行李走出门口的时候,我看着昨天那辆载着鲜花的小货车上已经空无一物。在那上头换来的是几根铁丝,和那上头挂满的五颜六色的小灯泡。村民看似疯狂地爬上了货车上头,叫喊着把车上的东西几个人一起抬了下来。当他们放下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敞开后看似圆顶的东西,就是前几天在城市里看过的灯饰。看着他们呼喊兴奋的样子,可以看出着几乎才是他们渴望已久的东西。而村庄里的人开始了歌唱,然后一直往同一个方向来回走动。我往他们的住处里瞧,发现每一个住户的墙上都刻画着各式各样的宫殿。有的圆顶非常地大,有的则画得很小,有的仔细得连雕塑品也跟着模仿地画了出来。我感觉到身边这股狂热,却看着昨天脚边的花瓣边缘开始泛黄枯萎。
 我看着他们接下来在庆典中狂热的手舞足蹈,和在一旁没人理会的鲜花被一束束地丢弃在路旁。夜晚无声无息地降临在这个小村庄,而灯饰则在那里发出俗艳的光芒。所有的花瓣,都在这样的夜色下变得苍白,外头河流的声音也变得沉重,而人们嬉笑的声音在不知觉中变得诡异了起来。我开始担心害怕,身躯抖动着闭上了双眼,不敢直视身边的一切,来到了新的住宿房里便很快地睡了过去。
 隔天一大早,我冲下了门口到了柜台打算缴交昨天的住宿费。却发现柜台上的花瓶里的花已经枯萎,落下的花瓣也早已发黑。我拉开大门一看,外头已是一片晦暗的色彩,所有的花朵都枯萎了。耳边传来的却是村里人们围绕着灯饰打转,开心无虑的嬉笑声。他们每个人手上都和昨天一样抱着一大束的花朵,但不同的只是那些花朵已经枯萎得凋落了一地。我因为无法理解当地的语言,而他们也看似不再对我有任何兴趣。于是,我只好将手上的钱放在地上,朝着村子反方向的路,一路走去。
  接下来的路途,视乎会比之前的来得更遥远更漫长。不论往前方走了多远,放眼望去,我仍无法瞧见任何城市或村庄。就连耳边传来的声音,也变得异常地安静。除了微风吹拂的声音之外,连小鸟或河水的声音都消失。走了好久,突然瞧见前方走来了好几个人,于是我大声地打了声招呼。但他们却仿佛无法听见似地不给予我任何回应。于是,我试着举起双手往头上不断挥动,但他们还是一样,就好像看不见任何人似地缓缓地往我身处的方向走来。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就像村落里那些被抛弃后独自枯萎失色的花瓣。当我决定不再引起他们的注意的时候,一个体格壮硕的男人用力地抓住了我的肩膀,试着把我推向身后走来的路线。我对着他吼叫,僵硬着身体,尝试不让他改变我行走的方向。他看似了解我强硬的拒绝,于是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对我以怒吼回应。最后,我决定不理会他继续往前走去,留下他的激昂的声音在身后回荡。
 走在这悠长的路上,慢慢地我开始明白那位壮汉为何会想改变我行走的方向了。放眼望去的前方,真的除了一片空旷的沙地和照耀在上头的烈日之外,就空无一物了。在对抗着口渴与饥饿感开始侵袭的时候,我却感觉一股无以名状的自信与使命感,不断地从体内涌现。一路上的沙石在风里头不断飘荡,而我则踩着坚毅的步伐不断地往前走去。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日落即将降临的时候,我在路旁遇见了一个头上包着蓝色头巾的旅人。我举起手友善地和他打了声招呼,而他也像是碰上了同乡般的给了我一个盛开的笑脸。他虽然说着和我不同的语言,但因为很多共通的用词,让我们对彼此比其他人更快且更容易地熟络起来。或许一拍即合,就是个恰当的形容来比喻我们的关系。我和他一见面就无话不聊,感觉对方比亲兄弟还亲切。这种关系或许不常见,但我相信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经历过几回。在谈话间,两个人会自然产生相同的价值观,互相赞同对方的看法。当他将手上的地图摊开,开始和我一起讨论接下来的路径时,发现他接下来要走的路都与我到来的方向相反。或许是因为一路上碰不到与自己相同想法的人,我在当下便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和这位旅人,就像是注定要遇上,接着走在同一条路,最后到达同一个目的地。但惭愧的是,多年后想起,或许这也是因为他手上拿着的一壶水,和我背包里头的干粮,才造就我们接下来一路上互相依靠的原因。
 遥遥路途上,我将背包里仅存的干粮分配给他,而他也将每天计算好的水量分配给我。每天只要太阳一升起,我们便互相唤醒对方,填饱了肚子以后便在烈阳下朝着罗盘指示的位置前进。到了一定的距离后,夕阳西下时,我们就开始曲屈膝谈天。这种互信的关系,让旅行的目的与重心变得不再只是远方的目的地,而也是我们能够共处的时光与欢笑。突然有一天,他开口说出我们三天后即将到达的地方,但却被我阻拦了。因为我从来不想过问抵达的目的地在何方,只因我相信只要听着自己内心与智者的话语。那一句让我不断向前,走到了这里的约定就行了。
 可是,日复一日,即使到了第三天,我们因为无法在遥望无际的沙地上瞧见任何的景色而开始感到惊慌。他的脚步不再像平日般平稳,间中导致我也开始变得越来越焦急慌乱。终于,背包里的食物已经所剩无几,而食水也只剩今天上午的分量了。在烈阳下,我们之间的谈话嬉笑像被缓缓地蒸发了似地变得越来越少。到最后,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了沉默。
 那一天的夜晚在我们行走的当儿,无视一切地降临。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就把周遭一切的景色带走。之后,过了好久我们也还是看不见夜色散去,只有温度在不断地下降到我们的皮肤底下。我们只好依靠着彼此对抗着恶寒,试着祈求上天能够让白天的太阳尽早到来,暖和我们受寒的身躯。我带着宽容的信心,不断地祈祷。而他则在一旁选择了沉默。在睡梦中,我突然听见一声兴奋的吼叫。张开双眼的时候,我只看见他一个人除去了绑在头上的蓝色头巾,对着眼前一片沙地疯狂地叫喊。我在一时间无法了解状况,于是试着上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仍然只顾着自己无法压抑的兴奋,睁大双眼直视着眼前的沙漠。我将他推到试图让他恢复平静,但一切都太迟了。我看见了他眼里闪着满是希望的光芒,而手脚却在不断舞动地试图将我甩开。我对着他呐喊,用尽力气告诉他眼前空无一物,却只看着他的头巾被风吹拂到更远处。真当我松懈下来的时候,他突然站了起身,而我再次赶紧抓住他的双脚,但他却更用力地挣脱了我的束缚。之后,我的耳里不断传来他大喊着“宫殿”两个字。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往着黄沙吹拂,看不见的前方奔跑后消失。他的声音渐行渐远,而我只能看着自己放开了的双手,噗地一声倒在沙地上。
 我望着眼前,试着找寻头上闪烁的星星,却想起了繁华城市里的璀璨光芒,想起了农村里空气中的花香。还有那些枯萎的花朵,村民不顾一切的欢笑声,在夜色中闪耀的人造灯火组成的宫殿。时间过了不久后,我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听着风在这身上持续的拍打。我走到了他的背包,拿出了里头他藏起的地图,试着找到他刚刚说的宫殿的位置,但却怎么都找不着。那地图记载的,只有到我们目前身处的位置,而前方的其它位置并无任何被标识的痕迹。我开始质疑自己是否应再不断地往前,或只是留在原地等待任何可能的救援。我拿出了他背包里的罗盘想寻找任何能够给予指示的方向,却只看到盘上的指针此刻正不断地旋转。
 “哪一条路都行,就别走回你来到这里的路就行了”。在他消失以后,我开始质疑自己内心的声音,还有那个路人给予我的答案。他是否仍然在地图上没有标示的位置前进,而我则只能在那之间徘徊。事后的我,是如何做下决定并回到故乡写下这个故事,我已经回忆不起了。但在做出抉择的时刻,我当时的脑海里只记得和他一路走过时的谈话,共度的时光。这些对当时的我来说,或许就足以对那每一段满是沙石的路途感到怀念。他让我只想往后头望去,想寻找一路上我们的痕迹,或是我们曾经欢笑的声音。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们说过,如果到了他下一个目的地,我们将要一起计划接下来的行程。我还记得,我们说过要把以后彼此当亲兄弟,将来互相照料。我还记得,我们共享食物时都把手上比较大块的饼往对方身上推去,假装自己一点都感觉不到饥饿。我还记得,我们假装喝下了自己该喝的水量,但其实只是希望对方能多喝一点。我还记得,我们曾经仰望着夜空,谈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却能开怀大笑的夜晚。这些回忆,真的都足以让我人生将后一再想起。
 于是,我选择转过了身,不再前进。那里却像是无人到过的土地。只有被狂风呼啸后落地的黄沙,和一片安宁与沉静。
                                                              26.12.2015 

09.03 浮生


终于,我来到了眼前尽是长得比我还高了几个头的草原。一步步往前,不断踩着脚底下如雨后吸满了水分的湿软而蓬松的泥土。
我害怕停留在每一个我走过的足迹,害怕就这样被缓慢而确实地从脚底被侵蚀的念头。这个缠绕在我脑海的想法,像是在与脚下的恐惧互相呼唤似地逐渐往下蛀蚀。它抵达了我的喉头,胸腔,之后无视我温热的心跳,直线下坠到达了核心。
一阵阵的恐惧带来的颤抖,都在等待我剩下的理智往脑海里布下织网,以停止它们永无止尽的骚动。我的脚步只懂得随着那不安带来的节奏不断加速。而挣脱了理智捆绑的希望,则一直无条件地让我相信着这一路的前方,那草丛间一丝丝不断渗透的微光。
我在不断地拨开眼前无以名状的障碍,并不断地被回头遥望的欲望驱使着前进。不需多久,身上的衣着早已被泥地沾得一片斑驳。我的双手也已不再沾满苦涩却清鲜的芳香,而是血液透过细缝缓缓流淌出来,在抽离并覆盖了所有味觉后,留下的混沌与生鲜的腥味。
之后,随着周围逐渐湿热的空气,我的意识也开始上升。它化成了一颗红色的气球,往脱离了草原的高处飘浮。我仿佛看见了下头的挣扎,并预见了能够到达某处的可能和就此陷落深渊的绝望。
它们时而分离,时而并存。而底下的我,则不断被拉锯在这两个角力游戏之间,迷失与彷徨。只因头上的气球还在不断地与脚下的泥泞对抗般地往上延伸,时间与呼吸才能在这距离间不断地延续与衍生。
但这体内仅存的追寻与执着,终将会在昼夜的交替间缓慢地被耗损。时间会听着它们,一丝丝地被夜里的蝉声剥离。最后,这片草原将在气球的一声消逝后,不再让任何声音回荡。只因它开始懂得倾听下一次来临的微风,在离开时留下的沙沙声响。
许赫予 - 二零一五年九月二日 凌晨十二点四十二分

09.07 白墙


或许,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当他踩上了石灰的阶梯,走入那间不久前曾经在他的睡梦中浮现的木房子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一直身处的距离,和那以为遥不可及的地方竟是如此地靠近。
他举起右手,仿佛害怕眼前看似不堪一击的腐朽木门崩塌般地,往它的上头轻轻地敲了两下。但换来的却只是听见门上的木屑,散落了在地面的沙沙声。一阵微风从背后向前吹来,将左边的木门推了进屋里。外头被朝雾缠绕着的阳光,从木头的墙缝间温和地将屋里的黑暗切割成几个层段。
他却下了往前的脚步,尝试从更远的距离看清楚屋子里头确实存在的物体。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里头确实存在着他肉眼无法识别的“存在”。就连所有应该听得见的声响,都被埋葬在周围的漆黑里。里头暗藏的黑色将所有的声音和气息都吸收,而他只能从光束间飘浮的尘埃来确定它们鼓动的脉搏。
他想起在梦里的自己,总是在夜晚朝着和屋子相反的方向奔跑,一直到晨曦照耀才把他拉回到现实的世界里哭泣。可是,这次他终于能在晨曦照耀的当儿,来到这间老旧的木屋。他决定,这一次一定要往里头看清楚才行。于是他吸了一口气,将另一扇未被风所推开的木门往屋内敞开。
他期待外头的阳光能够照射入屋里,让他看清楚里头的物体。但是却发现,外头被浓雾纠缠着的光芒根本就没有足够的力量与里头的黑暗抗衡。他瞧见照耀在自己脚下不断往前延伸的影子和屋内的黑暗紧紧地牵系在一起。这让他感到一阵渗透着绝望的失败感和被屋内不断召唤着自己的致命诱惑从背后不断地袭来,将他推向屋里。
提起了右脚,就像平时在街上走路时所踏出的第一步一样,紧接的是左脚跟随在后的第二步。在一步步地往前的过程中,他的瞳孔逐渐丧失了原有的光辉和反射,像是贪婪地吸食着漆黑的液体般不断地扩大与膨胀。像是被吸收似地,他往着屋子的内部慢慢地走去。
他开始听见耳边传来一把熟悉的,却由于害怕而一路不断逃避不去聆听的声音,并感觉自己的身躯在空荡的房子中心颤抖。接着,他感觉周围出现了许多只手在轻轻地抚慰着被恐惧包围的自己。他企图推开它们,却由于害怕自己的形体将会因此消失无踪而无法抵抗。
这时,突然的一双手从后头将他已经看不见的双眼给蒙上。接着是另一只手遮住了嘴巴,然后是只剩下呼吸的鼻子。一阵阵的晕眩,随着五官的感觉被隐蔽后袭来。他开始想,或许就如此地沉睡下去,何尝不也是个必要的选择?但是因为听见了胸口砰砰的心跳,他决定用力挣脱了他们的束缚。接下来,他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开始往脚下的木头绽开,固定在下方鲜血淋漓的木头上。他立即用力地挥动双腿,以甩去那一阵酥麻后渐渐麻木的感觉。
接着,不断地将他往各个方向推挤的双手和踩踏的双脚把他搞得失去了所有的方向感。他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地往四周扩散,仿佛被稀释于周围的漆黑当中,却又发现自己其实被一直被捆绑得太紧。连皮肉快绽开时,也因为被勒住了喉咙而失去了尖声高喊的能力。
然而,在这些感觉不断交替的瞬间后,他发现自己里头存在的巩固坚硬,甚至菱角尖锐的石块,已经被缓缓流动的时间磨成了一颗颗小小的沙石。有些在下头等待光芒的照射以展现自己独特的色彩,而有的则被带走到远远的,即使岸上的人们再如何踮起脚尖遥望也看不见的地方去了。他发现自己,已经学会坐在岸边凝视。相信即使是眼前的河流,也终将会有停留的一天。一阵暖和而平和的感受,一种身旁的事物都得到最好的平衡点的感觉,不断地从他的心底缓缓流出。
轻轻地,他睁开了在黑暗中只懂得紧闭的双眼。才发现屋内其实除了自己之外,早已空无一物。外头的阳光,也已经把整间屋内都照得暖活起来了。刚刚在黑暗中感受的寒气,也已经被挥发在剔透晶莹的光线中。黑暗化为小小的分子,于光束间与屋内的尘埃共舞着。但当他准备离开时,却发现眼前突然耸立着的一道白墙。于是,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静静地观察在那上头满满的痕迹。而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已无法再跨越出任何一步。他的眼泪也已像是融化了的雪水般,只能从眼角倏然流下。
许赫予 - 二零一五年九月七日晚上十一点十八分

09.09 瞳孔


当巴士的门敞开的那一刻,少女的眼睛已经死了。她的瞳孔,被一层绝望的深灰色覆盖着。视线投射的尽头看似遥远,但只要瞥一眼的人们都能知道,她在凝视的只有短浅的绝望。
如果绝望可以藉由过去的记忆而生成,那希望呢?
是什么能让一个尚未成年的人,凝视如此厚重的悲伤?她是否因为正处于年少时期不懂得付出因而错失了真正赋予自己关爱的人,她是否瞧见了所有过去的美好幻想都被推落现实的悬崖下的瞬间,抑或她已目睹了生命的烛火意外地被一阵微风轻易地扑灭。或说,她连对自己的懊悔都失去了办法,终日徘徊在不断回旋的思绪中。
究竟,我这一生能了解多少?
多少在身边的人,在不自觉间早已化为了头顶上微光渗透的大树,街边被吹落的枯黄树叶,无人怜惜的野花,随风飘去的花蕊。当大树在风中摇曳时经受寒冷,树叶陪伴着时间慢慢老去,野花抬起头却无人理睬,花蕊枯萎后被风悄悄拐走的之前,我们的思绪是否曾经为它们稍作停留?
但是,谁能为谁停下脚步?
一个眼神,一句话,或是一个动作。若这一切能够擦拭少女眼上那一层灰色,或能让她的视线再度扬起并投射到远方的话,究竟现在的每一瞬间在时钟上刻画的当儿,有多少的可能性都已在倾泻般地流逝。又有多少的意义,会在被一片片脑海里扼杀后,在一个个放弃的念头上,一日日地萎缩干枯后飞逝在更庞大却虚无的空间里?
究竟你的思虑,能否在这片冻结的湖水中掀起涟漪?
途经,遗漏,忘却,风化。这若已成了自然的定律,那它早已超越了生老病死的苦痛,并像是一颗细微的恶性肿瘤在最重要的事物的中心,已经开始流淌着腥臭的血液。我想,总是因为如此病态的正常,而让少女带着死去的双眼不自觉地活着。是怠慢与偏见,将她一次次往深不见底的地方推落。
是否他们仍旧对妳捂住双耳,谁都无从得知。
妳就像是接受了自己应遵循的命运般,走下了巴士,离开了所有人。我瞧见了门口外街边一朵黄色的野花,在途经汽车的车烟中不断摇曳。一瞬间,它高傲地抬起了头,就在车门关上时瞥了我们一眼。
我想起刚刚离开的妳的瞳孔,想象着在那上头也开出了一朵漂亮的黄花。
许赫予 - 二零一五年九月九日晚上十点零八分

10.29 Let me buy you a drink

曾经多少人填补了这些空位,又多少人找到了理由接着离去?
时间,究竟是一次次奇迹与浪漫的重叠,或是平庸与残酷的化身?
都不去考虑吧!
“Let me buy you a drink.”
日常生活中,我们还需要一点浪漫。

12.05 飘

灼热阳光下的影子。
泛白月光下的醜陋。
那些花朵,金錢,繁華,派對,燈火,酒杯,时间,誓言,你,與我。

一轉身,灰飛煙滅。